椒图脸上的伤，过了三五日，也好转了一些。

贤妃来瞧过一趟，见看不出来什么端倪，便让椒图前去琉璃学宫。

总归学宫里面有越阳和棠华，也能相互照应一些。

琉璃学宫设在宫中的西南角，从重华宫过去是要远了一些，不过远也有远的好处，若是向内务府要一件内阁，留待午休，也可以方便她找密道的入口。

如今距离她登帝的年月还有十多年，宫中每年又都有修葺，格局也都有所变化。

机关方位虽大致清楚，要想避开人群，滴水不漏地离开宫，还是要考校天时地利人和的。

这样思忖着，椒图便也没有推拒。

到了上课的那一日，重华宫前竟热闹了起来。

棠华、越阳还有昔日瞧见的虞棠、周清寒等人，竟齐齐地等在重华宫前，瞧见她，都笑了笑。

椒图一时受宠若惊，当即行礼的行礼，还礼的还礼。

棠华笑了笑：“几日不见，你的礼数倒是周全了不少，今日你第一日上课，我们便先来这里寻你一同去。若不然，遇到那几个放浪子，可有得受了。”

从昭阳宫绕过来，再从重华宫去琉璃学宫，自然是走了极远的路程。

椒图前世可没有这种待遇，更没有同这样多的女眷同行过，心里竟觉着有些微妙。

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，继续装聋作哑，装疯卖傻。

“五姐姐，放浪子是什么呀？”

跟在身后的李照笑着：“琉璃学宫里面多数是世家子弟，自然有不务正业的一群纨绔。平日里在易先生的课上倒还老实些，一下课，便露了本性，很是可恶。寻常我们都避着走，今日若是你落了单，恐怕会被他们捉弄。”

这一说，椒图便有些印象了。

前世她也去过琉璃学宫，只是那时候是因为萧振，有冠世候世子的名声在，那些人也不敢上前冒犯。

可也正因为如此，冠世候府没落了之后，她在宫中也越发举步维艰，人人可欺。

越阳上前，拉着她：“九姐姐，你回头就与我坐在一起，若是有人欺负你了，你便同我说。”

椒图默默点头。

她想，这样的待遇，是她从来都不敢奢求的。

前世她混迹在男人堆中，争名夺利，杀人如麻，绞尽脑汁的乞怜，步步为营却获得了那样下场。

如今这样的温存，实在像是悬在刀尖的梦，竟让人有些恍惚和害怕。

她压下思绪，跟着一行人往琉璃学宫去。

这琉璃学宫统共分为两讲，一是文讲，其次是武讲。文讲是易观瑕所授，天文地理奇术六司，全都涵盖其中。

武讲则是另请师父，在武场上比试。以至于琉璃学宫后，便是武场，可以马术箭学，十八班武艺，让诸位王公贵族强健体魄。

虽是艰苦一些，但若非这讲学，恐怕后世子弟皆如今日这般，除了唱曲逗鸟，都昏庸平常。

临近琉璃学宫前，棠华又道：“不过平日里只上一节课，有时是上午，有时是下午。至于武讲，便是与文讲轮流来。明日下午，又该是武场了。”

椒图心想，这样好，虽不能午休，但可以逃课，待这些人上武学之时，再偷偷溜出来寻找密道，岂不快哉。

正想着，棠华领着椒图先进了学宫，已经来了一群人，左边是女郎们的席位，另一边便是诸位皇子公子的。为首的是晋朝太子与卓惜，另一边便是余下公主和贵女们。

椒图粗略看了一眼，没放在心上。

反倒是沈初，端坐在窗沿下，怨毒地往她看了一眼。

阖宫的人，也听说宫里来了一位的九殿下，但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皇朝辛密，各自窃窃私语着，碍着棠华，也便没人敢上前。

棠华指着自己后面席位道：“你便坐在这里，前面是我，右边是越阳，后面是虞棠。这里靠窗，平日里读书，不会伤眼。若有什么不懂的，便来问我们。”

看这样子，分明是让她坐在了中间，更是杜绝了是非。

椒图心里很满意。

这样再混几日，等到找到密道，便可以离开了。

她刚落坐，便听到左侧传来些许零碎的嘀咕：“这就是你那九妹妹，啧啧，怪不得要滴血验亲呢，瞧着倒确实有些寒酸。”

“......”

“可别，若不是她，我母妃哪里会受此牵连。当真是活生生的煞星，克死了她母妃不说，如今刚出宫，就惹了这样一通麻烦——”

话还没说完，椒图就听见一声怒骂，棠华拍案而起：“姬安，先前先生教你读的书，你都读到哪里去了？”

姬安便是臭名昭著的八皇子，也是姜若的第三子，生性顽劣，惯爱和纨绔混迹在一起。

前世椒图伤了他一刀，砍断了头颅，免得过来碍眼。

如今又瞧见他，倒是有一种久别的手痒。

棠华这一声，却让前面那一位褚色长衫的男子回过头：“五妹，你这样说话又是何意？倒是有辱斯文。”

嗯，这是三皇子，同太子争夺皇位，但心狠手辣，愚蠢自大。椒图也杀过一次，不过是个斯文的法子。

她略微往对坐看去，有些相交深，有些相交浅，却是一半都是刀下亡魂。

如今这些闲言碎语，实在翻不起来涟漪。反倒是棠华，为她出这口恶气，招惹了三皇子。

果不其然，三皇子一出声，原本只是简单的斗嘴，气势便多有不同了。

一众追随三皇子的，便出声道：“五殿下，八殿下不过是说了实话，你若是来怪八皇子，不如去怪那些传了闲言碎语的。”

有人讥笑道：“可不就是，若是身正哪里害怕影子斜？这其中种种，还不能够让旁人揣测几下？”

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，棠华涨红了一张脸，反倒是越阳，虽然年岁小，但却是个暴脾气：“我看谁再敢多说一句，明日我就去告诉父皇，说你们胡乱编造！”

学宫里登时吵了起来，闹闹哄哄地，倒像是市井街口。

前世便是这样，学宫人多口杂，随意说一句话，便像是水入油锅，一阵吵闹。

她人微言轻，实在不适合参与这样的局面，正头疼着，周遭却一瞬间都寂了下来。

她略有诧异，稍稍偏头，却见门口立着一位高大身影，身着暮紫长袍，配了玉冠，露出来的眉眼虽然清雅，却比往常更多了些贵气，单单立在那光影下，只抬眉一眼，便是风姿卓然。

众人无不屏气凝神，各自起身行了礼，垂首目送着门口的人落了座，却还不敢落座。

易观瑕略略一看，却见人影绰绰间，有一人愕然呆坐着，大概是想到了什么，又快速立了起来，装模作样地行了礼。

他没有多说，轻轻点了点头，众人才松了口气，连坐下的声音都谨小慎微。

用姬安的一句话来说，他们这些扶不上墙的烂泥，原本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同昆山玉墟的弟子们有交集，如今能来听课，简直是三生有幸。

毕竟连太后同姬笃都对他礼让有加，毕恭毕敬，他们这些后生，自然更是要谨言慎行。

椒图坐下来，才听见上面传来易观瑕那寡淡平和的语调。

“今日仍旧讲兵法。”

紧接着便是书页翻动的声音。

学堂里静得落针可闻。

前世椒图倒没学过这个东西，后面皇子都死光了，易观瑕便也重新教她，如今再看这些，原以为晦涩难懂的东西，竟早就熟记于心。

她随意翻了两下，见越阳翻到了虚实篇，也跟着落到了那一页。

她没有见过易观瑕打仗，昆山玉墟有三条铁律，一是不改天命，二有不窥天机，三便是不起干戈不操杀伐。

纵使是晋攻伐夏，易观瑕也只是旁观其上，并未插手。

何况卓惜和起兵的萧振，都是他的学生。

所谓攻守两形，全看造化了。

她听着听着，思绪不免就游离起来，如今学宫中还没有萧振的身影，只怕他还没有回京。如此也好，总归没有相逢，便不会再有相识。

“夫兵形象水，水之形，避高而趋下。兵之形，避实而击虚。”易观瑕略扫了一眼座下的学生，见不少人已经开始游神，便道：“水因地而制流，兵因敌而制胜。这一句，诸位有何见解。”

此言一出，原本昏昏欲睡的小部分人，顿时精神起来，生怕被易观瑕点名起来丢人，闹了笑话。

唯独窗边的椒图，尚在出神。

沈初见她出神，又念及自己的胞姐如今冷清的下场，事出全在这位九殿下，心里便怨愤极了。如今她来上课，实在是说不出的碍眼。

尚未来得及多想，却见一个纸球，趁着易观瑕翻书之时，正巧落在椒图的脑袋上。

椒图惊呼一声，扯开那纸团，里面竟然放了一块石子。

而方才一声，在寂静的学宫里，尤为清晰。

正在翻阅名册的易观瑕，略一抬眸，将目光落在了窗侧，轻问了一句：“九殿下？”

椒图心口的杀意，陡然平息了下来，身上只有一阵激灵，宛若被猫抓住的老鼠一般，竟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。

她捏紧手中的碎石片，忍着脑袋上的痛意，硬着头皮起了身。

她说：“先生，我在。”